6178米的深淵

出發照,身後就是看起來心情很好的玉珠峰,但身體狀況不佳的我大約兩三個小時後就下撤了。
爬了台灣這麼多百岳,海外登山一直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夢想。尤其是想知道5000公尺以上氣壓低空氣稀薄的高山環境下,自己的體能極限在哪裡。

玉珠峰位在崑崙山脈東側,標高6178米,算是最容易登頂的ㄧ座6千米高山。但是來了這麼一趟才曉得,山,不是給人征服的,而是山神願不願意讓人ㄧ揭她那神秘美麗的面紗。

這半年來,為了想一償宿願,早早跟主管達成共識請好假,積極鍛煉體能參與高度訓練,還將用了10幾年的裝備汰舊換新。工作上正好位在一個轉換期,處理好交接事項,在自動回信系統寫上 "No internet connection"。長達半年的準備,我以為身心靈都已經準備好了。

然而,事情沒有這麼簡單。

出發前一晚左眼紅紅腫腫的,我沒時間去看醫生,於是隔天一早扛著所有行李到眼科診所報到。醫生用棉花棒碰碰左眼,再拉拉右眼,說: "這是慢性麥粒腫,也就是針眼,兩個眼睛都有,如果不治療的話妳右眼過幾天就腫給妳看。這幾天是不是太勞累都在熬夜阿?"

欸,只是交接工作,說不上太勞累啦!

在路上買兩顆茶葉蛋,因為醫生說要多熱敷可以幫助消腫,敷完還可以吃掉補充營養一舉數得。

接下來行程是這樣子的。第一天到西安與隊員會合,第二天到格爾木(海拔2800m),第三天自由活動,第四天在不凍泉4600m的高度適應ㄧ天,第五六七天在大本營5050m的高度適應並且做雪地訓練,第八天上山到C1, 第九天攻頂並直接下撤到大本營拉車回格爾木。

除了針眼小插曲,我的身體在前六天都好好的,一些些高原反應但不打緊。每天吃著甜美的水蜜桃哈密瓜西瓜蜜李不亦樂乎,第三天的自由活動與旅遊隊的團員們會合,一起搭車到可可西里看見飛奔中的藏羚羊,第四天在不凍泉4600m高度適應,除了後腦勺有一點怪怪的也沒啥。第五天到大本營5050m的高度才開始有點感覺。這天晚上的大本營颳起大風,我們五個女生塞在一頂四人帳裡,理當溫暖,但我人貼在帳篷壁邊一夜輾轉難眠。隔天一大早,頭疼,我終於見識到何謂高原反應。

在台灣爬山,了不起就是淺眠隔天虛了點,但不至於難以控制。我這在外難以入眠的認床體質,在海拔5000公尺的高山上更加嚴重,更在第八天要上C1的那天早晨大爆炸。

第八天前一天晚上,有個病人半夜被送下山,車門重重關上的那ㄧ剎那,我聽到領隊大喊:" 是腦水腫,快送醫院!! "

聽到那句話後我再也無法入眠。發生了什麼事? 腦水腫在這麼高的海拔下活下來的機率多高? 隔天ㄧ早與其他嚮導聊過之後才知道,那天晚上,總共有六個協作把病人扛下山,還有些人留在C1,但因為協作通通下山體力也已用盡,那些留在C1的隔天一大早也不得不下撤。換言之,登頂人數: 零。

腦袋裡縈繞著這件事。這天早晨依然頭疼,扒了兩口稀飯就再也吃不下。太陽很大,但曬的我偏頭痛更加嚴重,默芋說走一走就會好的,我選擇相信他,背起8公斤不到的背包,往冰舌前端走去。一直告訴自己,偏頭痛算什麼,過一陣子就好的。從基地營走到冰舌前端短短1.8公里的路,前面兩天訓練走的輕鬆愉快游刃有餘,這天,走的氣喘如牛。偏頭痛又更嚴重了。

在ABC拿好裝備,準備朝向C1走去。不知為何,突然咳嗽不止。瘋狂咳嗽了一陣子之後,拄著登山杖如哮喘般上氣不接下氣,在海拔超過5000m的高山上,心跳如發瘋似的快速提升,根據我的經驗,量都不用量應該已經超過170。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,彷彿有人掐著我的心臟與氣管,協作問我的任何一句話,我都無法回答。

接著,我的偏頭痛瞬間像一顆大石直接從我後腦袋砸過來,轟隆一聲,眼前瞬間一片黑。6178米,對我來說,是直直墜下的深淵! 

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。這不像高山反應,我也沒有感冒! 這半年來的體訓,我經歷過這輩子最累的越野跑最累的郊山最累的高山一日單攻,身體都不曾這樣過。但是我的腦袋,我的身體,我身上億萬個細胞,在此時此地用全宇宙的聲音發出來的訊息是: 

"不! 准! 再! 繼! 續! 走! 下! 去! 了! 聽! 到! 沒! 有!"

我抬頭看看其他隊友,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這稜線上,與玉珠峰面對面,奮力大口地吸著稀薄空氣,我看著他們堅毅的背影,一步一腳印的往上走。這時候我心裡很明白,真的不能再走下去了,否則下一個半夜被抬下山送醫的將會是我,我的決定會讓這麼認真的隊員們沒辦法登頂。但是心有多麼不甘啊! 我都還沒正式開始爬升呢! 一個人默默的從撤退點走回冰舌,短短幾百公尺走了像一世紀那麼久,ㄧ是身體真的很不舒服,再來是因為眼淚不停的滑落讓人看不清楚來時路。

這天晚上,頭痛欲裂。第八天,都第八天了,才發生這麼嚴重的高原反應嗎?! 我ㄧ夜未眠,好不容易撐到隔天清晨六點,搖醒睡在身邊的後勤女孩:" 小壞,對不起吵醒妳,可是我頭疼的快炸開了!"

小壞給了我一顆藥,吞下去後稍微緩解疼的快炸開的腦袋。我開始在炊事帳裡找尋食材做料理來轉移注意力。於是,ㄧ盤盤家鄉味開始出現在餐桌上: 台式涼拌醋酸小黃瓜,番茄洋蔥omelette,蘋果沙拉,螞蟻上樹...

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在夢裡一樣,爆炸無敵好的天氣下,隊友們一個一個成功登頂,在大本營留守的我們拿著望遠鏡觀察大家的登頂過程,我決定拿單眼記錄大夥兒回來大本營時一張張滿足開心的臉。

"求求妳,玉珠峰山神,請讓我暫時不頭疼,順利把我的隊員們拍好!"  她好像聽見了我這卑微的請求,從第一個拍到最後一個,整整花了一個多小時,完全不自覺的。從觀景窗裡看著這些登頂後滿足單純的笑臉,曾幾何時,我都忘了拍照是這麼單純開心的一件事。

順利下山回到格爾木,然而,頭疼與咳嗽並沒有多大的好轉,走幾步路到隔壁的超市買東西仍然是氣喘如牛。等等,我已經下降高度了,到底怎麼了?

聽從了領隊默芋的建議去了一趟醫院,年輕的高原病科張醫師看著我的胸部X光片說,有一些肺水腫,留院觀察一下吧!生平第一次在大陸醫院吸氧掛點滴就獻給了格爾木,也意外給隊員們的city tour多加了ㄧ站。

後來10個有8個人對於這樣的醫師診斷嗤之以鼻,認為我是被當肥羊宰來吃了。也罷,他們不是我,哪能體會這麼嚴重的偏頭痛,那種咳到肺都快咳出來,每咳一下頭疼一次的痛苦? 如果治療可以讓我好好睡上一覺,區區的幾百元人民幣算什麼?

乾燥的格爾木讓我已經虛弱的身體很不好受,上火,曬傷,脫皮,流鼻血,食慾不振,生理期還提早三天報到。拖著病體參加慶功宴,大夥兒喝的開心,我只求能夠熬過這幾個小時,好好吃頓飯好好睡個覺。然而,依舊食慾不振,夜半那該死的火車氣笛聲吵的我無法入眠。

ㄧ心只想回家。如果可以的話,現在。立刻。馬上。

昏昏沉沉中,體內的點滴似乎終於發生了效用,在最後的最後,太陽快升起的時刻,我終於得到這趟旅程唯一的深度睡眠,雖然只有三小時,彌足珍貴。

隔天ㄧ早回人民醫院找張醫師開診斷證明書,他看著我說: " 妳看起來精神好多了,這樣就好,妳坐,我來給妳開診斷證明書。"

接下來拿起鋼筆,像小學生寫作文一樣寫了滿滿ㄧ頁。張醫師說,格爾木要變天了,妳趕緊離開吧!否則又要發作了!

我不相信一個滿心只想賺錢的醫師會這麼做。離開前,我握著他的雙手說謝謝。

這天送走搭乘下午班機的夥伴們後,窩在協作們的房間裡寫明信片,總共寫了25張,把一支新筆都快寫壞了。接著在冬季暖陽下打車到市區吃午餐,然後在金屬快被默芋打爆電話前回飯店。跟這群小朋友們一起吃飯聊單車聊爬山聊台灣環島聊環球旅行,又印證了一件事:仁者樂山。愛山之人,在山上可以信賴,在山下也總可以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。

金屬,小壞,五道黑三人今天還要跟著默芋上不凍泉迎接另一批登山客呢! 一個星期上兩次玉珠峰,這是生意,也是他們維持自己興趣與夢想的方式之ㄧ。同樣的山一直登頂,不膩嗎?

能夠在大自然裡工作,直面面對氣候變化,不需要擔心職場裡的訛諛我詐,辦公室裡的七葷八素,身旁的同事是可以全然信賴的伙伴,我認為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工作啊!

回到台灣之後診所醫師聽著我講述在玉珠峰的經歷。他居然說: "好酷阿! 不過,現在可以從一數到十嗎? "

親愛的醫師,我就算有高原反應,在5050公尺的高海拔也是可以一口氣從一數到十的! 

後來想想,從大本營那天開始,山上夜半氣壓低,我就覺得心悸,ㄧ量脈搏130以上,接下來輾轉難眠,快要到天亮的時候就會頭疼,每天平均睡眠時間不超過2個小時。在加上難以適應的重口味飲食,我想我是因為這樣,一天比一天虛弱。

我還會繼續爬山嗎? 那當然! 回來玉珠峰? 恩..再讓我考慮一下。

隊員們的City tour意外增加格爾木人民醫院這一站。